第二章
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一响贪欢。
李海潮从宿醉里清醒过来时，脑海里竟然冒出这句词。
他撑着身子坐起来，卧室，家具，摆设，一成不变，床头不独被人放了个垃圾桶，桌子上还多了一碗醒酒汤，伸手摸摸，竟然是温的。
李海潮也懒得问，孩子们都不在身边，现在就连凌和平也没了，他变得颓废懈怠，懒得去琢磨很多事情，就连记性都大不如前了。
可是，刚才他在梦里见到了凌和平，那个三十出头的小警察，阳光明媚一张脸，就站在楼下，冲着他笑，他的身边站着年幼的尖尖。
这段记忆始终都是清清楚楚，一帧帧像是高清照片不断闪回，凌和平的笑容，翘起的嘴角，细碎发丝落在额头上的暗影，他就在那里，对着自己伸出手。
“凌和平，我今天刚搬到这个小区。”凌和平的笑容温暖如春，李海潮急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：“李海潮，我就住在你楼下，咱们是邻居。”
李海潮懒得吃早饭，裤兜里还剩下半包烟，抽出一支点上，先进卫生间去洗漱，店里有两个人帮手，也不用他天天起早贪黑揉面。
面馆里上午人不多，李海潮习惯地系上围裙，出来招呼客人，周边的老街坊邻居都喜欢过来吃碗面，也都笑着问候他。
忙碌起来就能忘了琐碎日子里的诸多不快，过去的李海潮早就习惯了这样，他对待每个人露出微笑，却以为自己是关闭了心灵，能有尖尖和子秋就够了。
一身汗水忍着肩膀酸痛沐浴时，深夜疲惫地独自端起酒杯时，又或者是好心的钱姨想要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，他都告诉自己，这样的日子就足够了，何必奢求太多？
他热心却淡然面对每一个路过生活他的人，既然都是街坊邻里，帮一把手总不是件坏事情，何况这个小警察也是个爽朗明快的人，和他神情阴郁的妻子给人感觉格外不同。
“老板，早饭吃了没有？要不我给你下碗面？”
又是那个人，李海潮头也不回，手里依旧运刀如飞：“就你这手艺，还是省省吧，我都怕你砸了我的招牌。”
那个人，说来也巧，姓凌，叫什么来着？没记住，李海潮晃晃脑袋，明明是没进水，可就是总记不住他叫什么，尖尖大概是想要安慰他吧，才特意找了这么个人。
孩子的孝心虽然是古怪了些，可是李海潮不能不接受，但他更明白，他心里多了个漏风的大洞，血肉模糊，必定要伴随他直到离开世界的最后一天。
李海潮清清楚楚记得凌和平是怎样走进他的人生，起初那些短短的碰面，也不过是彼此不经意的问候，更多都是关于家庭和孩子的交流。
陈婷离开后其实凌和平消沉了一阵子，更多地选择加班，深夜在楼道里独自吸烟，他头发略微凌乱，眼白上都网着鲜红的血丝，嘴唇干燥，脸色憔悴。
他来接凌霄时，总是对着他露出歉意疲惫的笑：“晚了，我又晚了，这不是所里工作忙，家里又没人。”
“你这人呀！除了工作我真不知道你还记着什么！”李海潮半真半假数落他，却总给他预备一份夜宵，拿出自己酒柜里的酒，两人对坐小酌一杯，也说说那些七长八短琐事。
忙碌之中时光格外容易过，晚餐时间过后，面馆重新冷清下来，李海潮最近越来越怕晚上，在无尽的夜里，他总是无意识回首过去，期待着凌和平在下一个瞬间能走进面馆，或者是提着都有些破旧的皮包走进家门。
对了，他为什么没想过给凌和平换个包呢？凌和平的包就和他的人一样粗枝大叶，风尘仆仆，陪他浸染了风霜雪雨，走过了春秋冬夏。
“那个谁？不早了你回去吧。”李海潮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面，还有蒜泥白肉，依然放在那张凌和平经常坐着的空桌上。
“老板，我陪陪你吧，我就是个老光棍，孩子在外地上学，我回去一个人也没意思。”那人还是不死心。
李海潮也懒得管，他就自己去了厨房加班，
没有十五分钟的功夫，就是一阵子稀里哗啦的声音，李海潮皱着眉头冲进厨房，新来的那人打碎了两个碗，正蹲在地上捡着碎片，看见他进来，一个不留心，手指头就在瓷碗碴上留下一抹鲜红。
“笨手笨脚，干什么好！”李海潮脾气再好也有些烦了，三两步冲过去拿了扫帚打扫着。
这个尖尖推荐的员工除了长相什么都不靠谱。不对，他不那么像凌和平，只是徒有其表，而凌和平是永远无可取代的。
可是那抹鲜红还是那么刺眼，让李海潮头晕目眩，呼吸急促，头痛欲裂，他见不得血，一见就想起凌和平最后留给他那张染血的便条，上面疏疏落落几行字，唯有等我回来几个字格外清晰。
“海潮，老板，你没事儿吧？”李海潮被那人拽住手臂，他在不可遏制的发抖，却还是咬着牙否认：“没事儿，忙你去，今天打碎碗的钱从你工资里扣——”
打发了那人走开，李海潮背靠着厨房的墙壁，身体慢慢滑落，他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，真的做梦都想不到，有一天那个小警察就那么突然从他生活里彻底消逝无痕。
凌和平不是没受过伤，他经常挂彩，屡屡受伤，有时候就连洗碗切菜都能在手上整出几个伤口，李海潮主要就打发他择菜，择豆儿，危险系数低。
凌和平倒也不负重托，手上择得利索，嘴里也不闲着，那些所里街上五花八门的新闻，也都跟着豆子跳出来。
长豆角，豌豆，白扁豆，可惜凌和平对毛豆过敏，不然又能多一项特长，凌和平指着盆子里堆积如山的豆子笑嘻嘻对他表功，而李海潮报以一个嫌弃的白眼儿：“去去去，厨房还有多着呢，快择你的豆儿去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