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
耒阳史穆，家固巨族，至穆已渐式微，不过小康，父母早丧，只存叔侄二人。叔名史昂，性好烧丹炼汞，修仙访道，尝云游四海，旬月不归，是故穆独居家室，惟一童子贵鬼相伴左右。
穆年二十许，美丰仪，非常人可比，羊车每出，玉貌惊人，凤卜未谐，金闺谁属？然执柯者盈于门，穆视若无睹，终不假辞色，乡人咸以为异，多谓其眼高于顶。
穆素性散淡，懒与人共，秉性故谦和雍容，应酬往来之事绝少应承。平日读书之外，挚爱者音韵艺菊而已。乃于园中遍植花木，其中菊花尤多，花朵大如碗口，皆为罕有异种，更将居所易名东篱居，取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之意。每至金风暗渡，菊绽东篱，有暗香盈袖。邻舍富贾欲重金购之，穆婉言谢绝曰：“此菊为我挚爱，即为君子，何故夺人所爱？”遂无复求者。
一夜，月华如水，穆兴致甚佳，命贵鬼置酒花下，独酌自饮。见菊花莹白秀润，亭亭净植，俨然有隐者之风，愈雅兴勃发，遂取家传紫玉箫吹奏一曲，抑扬婉转，殊甚动人，一曲未终，便有笛音相和，清扬悦耳，响遏行云，两者相合，天衣无缝。穆为之神夺，起身见短墙外一白衣公子执笛而立，金发如瀑，白衣胜雪，额间一点朱砂，玉树临风之态宛如谪仙，英气朗然，别具豪侠。
穆观之仪容俊雅，气宇不凡，绝非宵小，遂不做他疑，笑曰：“兄台神技非凡，在下佩服，敢问阁下高姓大名？”白衣公子答礼曰：“方才聆听先生妙曲，一时技痒，冒昧献丑，还望见谅。吾名沙加，江湖散人而已，先生大可直呼我名，无需客气。”
穆见沙加言语磊落豪爽，并非一味酸文假醋，颇合自家脾胃，命贵鬼打开角门请沙加入园赏菊饮酒。沙加亦不推辞，牵马而入，二人寒暄已毕，便落座赏菊，把酒同欢。沙加亦是爱菊之人，穆园中所植菊花无有不识，论艺菊之道，滔滔不绝，于诗文一道亦是见解精深，二人相谈甚欢，俱有相见恨晚之感。不觉畅谈终夜，时近破晓，沙加乃告辞离去，穆怅怅然若有所失。
孰料次日午后沙加仍至，共僮仆二人携异样菊花数种，皆为穆园中所无，堪比神品。沙加以此菊花赠穆，穆逊谢再三，沙加乃作色曰：“吾以君为知己，方以挚爱赠君，犹如宝剑赠与烈士，君何故婉转作态，大类女郎也？”
穆深度其意，知其乃性快之人，遂不再推辞，朗然受之，沙加方为之展颜。二者遂订交花前，引为知己，谈诗论文，艺菊论音，笛箫相和，投契非常，日常来往不断。沙加性好任侠，有侠者之风，穆则平和内敛，具仁者之智。沙加自云终南山人氏，自幼习武，长则游历四方，近日客居耒阳，有幸巧遇先生。穆见沙加肋悬宝剑，剑柄处有金色菊花装饰，好奇之下索剑一观。
壹
沙加解佩剑递予，穆双手接过观看，只觉入手沉重，竟似如有千斤，绝异寻常兵刃可比，拔剑之时，寒光凛凛锋芒如电，刺人眼眸，不觉赞叹：“果素神器，不愧绝世神兵!”沙加复言道：“此剑虽非无双，却亦斩虎屠龙，饮血如麻。”穆闻言一笑，心道斩虎由有可说，只这屠龙怕是难于当真，江湖术士之人，语多虚妄便也不足为奇。沙加知穆未曾当真，微有不悦，却也未作辩解。穆忙顾左右而言他：“天色近午，不若在寒舍小酌权充午膳，穆当亲至庖厨尽地主之谊。”沙加略作推辞而已。
适逢穆家中新制菊花佳酿，便命贵鬼取来待客。已备主菜不过数样清淡菜蔬，并无荤腥，碗詹皆为稀奇样式，倒也颇具雅趣。穆本以为江湖中人甚好酒肉，笑道：“舍下寒酸，无以待客，只余粗菜淡饭耳，还望莫怪。沙加本自豪放之人，嫩笋道：‘“酒肉浊臭扑鼻，坏人肠胃，此菜颇合我脾胃，先生无需客套。”
少顷贵鬼提酒坛而至，拍开红泥封口，满室生香，令人未饮便有三分醉意。穆亲为沙加把盏，那酒在青瓷酒杯中直如翡翠般滟滟生辉，醇厚异常。穆素日善饮，酒量甚豪，于此一道可称未逢敌手。二人连碰三杯，穆又替沙加斟酒，沙加以手遮挡：“酒量浅薄，不可再饮。”穆偷眼观看沙加，颜色如故，未见酒意，微感不悦。沙加岂会不知，复又道：“既如此，便再饮三杯也罢。”
三杯过后，果见沙加俊脸飞红，便如大醉一般，穆暗自后悔不该如此强人所难，只这菊花酒虽醇厚却并非烈酒，便是妇人儿童亦可饮用，他为何竟如此量浅？当下便不再相劝，随意用些饭菜便告席中。沙加起身，只觉酒气上涌，身子微晃，穆伸臂相扶只觉其身轻盈如无物，想是轻功高绝之故。沙加扶穆肩头：“吾并未醉，即当舞剑为先生助兴，方不负君盛情款待。”穆见其眉眼皆有迷离之色，是已有几分醉意，正待好言相劝，沙加已然拔剑，纵身跃开数步，便在园中舞起剑来。
但见剑气纵横间寒气砭人肌骨，宛如凤舞九天，蛟龙出海。穆唯恐剑气摧折花卉，原待出言制止，却见一团白光将沙加罩定当中，那剑气故密如罗网，却也丝毫未曾损伤花木一枝半叶。穆抚掌赞叹不已，沙加方收剑入鞘，面不更色气不壅出，浑若无事。
待得穆近前却闻得其酒气扑鼻，见沙加已是大醉，忙亲手扶至房中休息。方才着榻，穆便已微闻细微鼾声入耳，遂吩咐贵鬼取铜盆温水，欲为沙加醒酒。盖因酒醉故，沙加原面若冠玉，此时却宛如飞彩流霞，益发衬得修眉朗目，鼻如玉柱唇似涂丹，风流俊秀令人观之不足。又细见其额边鬓角微微渗出细密汗珠，金发微湿恰如菊蕊凝露，穆以指轻抚，触手处温润如玉，鼻中犹有淡然菊香。穆瞬间心动，自来他于世间女子不假青目，如碧潭不起涟漪，只是自见沙加屡觉心旌摇曳，难于自持，暗骂邪念横生，好不龌龊。然垂目观看，沙加依然熟睡，唇边尤是笑意，再难按捺乃俯身轻轻一吻落于面颊，深恐为沙加所察。
幸沙加犹自酣梦未醒，穆观其容颜以指描摹，益感可亲可爱，恰似与其宿世有缘，虽相识日短，偏生难分难舍，如故交多年。至晚沙加方醒，蓝眸犹自惺忪，歉然曰：“黑甜一梦，竟然不知所以，忘却身在何处，失礼于先生，还望海涵。”穆笑而难语，此段不再提及。是晚，沙加做辞曰：“友人书信相召吾不能辞，当往东海数日，只难舍先生，今故特来告辞。”穆固有离情别绪，却不欲显露，乃淡然作答：“东海路远，望君善自珍重。”沙加似欲言又止，终未作一语，长揖离去。
